王维：秋水芙蕖，倚风自笑

步非烟

神龙二年，李白生，王维已6岁，距离《唐才子传》称“九岁知属辞”，仅三年。

先天元年，杜甫生，王维已12岁，距离整装赴长安，亦仅三年。

唐玄宗开元四年，王维16岁，客居长安，交结名流，正是青春年少，风流俊赏?？拍?，王维21岁，是春，高中状元，解褐为太乐丞，诗名已动于天下。此时，李白16岁，初作《明堂赋》;杜甫仅10岁，始习大字。

此时，距离那段群星毕集、文采动古今的岁月，尚有数年的时间。数年时间内，盛唐明月空照耀，曲江春色待人来。长安的诗酒繁华、太平盛世中，便只此一人，风流独占。

他是魏晋流传至盛唐的最后一段风流，诗画双绝，风流绝尘。王维曾自云：“当代谬词客，前身应画师?！比欢牟⒎侵皇鞘?，音律琴曲，在他手中亦是出神入化。相传，王维曾与人欣赏《按乐图》，一时乐工皆不解图中之意，王维笑而指曰：此霓裳羽衣曲第三叠初拍。众人查对乐谱，果如所言，一时叹服。

更为传奇的，却是《集异录》中所载的小说家言?？拍?，王维赴举应试，却听闻状元已内定，这位王氏少年心高气傲，不愿屈于人下，通过歧王面见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。王维此时年方弱冠。史载他“妙龄白皙”，风姿美曼，于歌伶簇拥下，在公主府邸弹奏一曲《郁轮袍》，情声哀切，举座为之动容。九公主倾倒其风仪之下，得知自己时常讽颂的名篇亦是出自这位翩翩少年之手，更为惊叹。后来发生的一切，颇似前朝武则天故事，公主夺锦袍而与他人，王维此年高中榜首。

一曲而倾倒天下，那是怎样的风流？由是不禁想，那些史书所不能承载的传奇又有多少？有多少的琴音，有多少的仪容，有多少的美谈，在长安风月中消解，不能为我们所了解、追忆。有多少风流湮没在画卷不能承受的生动中，化为历史的尘埃，只留下一个名字，一个让我们无尽想象的名字——王维。

这个人，曾戎马边疆，铁衣紫尘，见惯大漠孤烟、长河落日的荒凉。“试拂铁衣如雪色，聊持宝剑动星文”是他的激情洋溢，“一身转战三千里，一剑曾当百万师”却是他的豪迈沉雄。

这个人，曾旅居京华，长安群彦无不拜服。多少名动天下的才子，都读着他的诗篇长大?！霸评锏鄢撬镢?，雨中春树万人家”是他的雍容优雅，“九天阊阖开宫殿，万国衣冠拜冕旒”便是他的鼎盛气象。

也是这个人，曾弃置繁华，逍遥尘世，终日与山水相对，于是天地大美皆融入他的诗篇?！靶械剿畲?，坐看云起时?！薄叭讼泄鸹?，夜静春山空。”如果说，七言之体，他仅是唐代巍峨群山之一，是高峰到来前的重要先驱，那么对于五言，他无疑已站在了艺术顶峰。正如杜甫《秋兴八首》已超出了时代，是对唐诗的伟大贡献，王维辋川组诗也是。

也是这个人，自从爱妻死后，再未续弦，独自于辋川别业中，参禅向道，孤居30年。静参佛法，是文人的一种雅兴，也是对亡妻的一种追怀。这份深情，对于一个风流俊赏的士族公子，一位才华纵横的诗坛宗匠，又是何等难得。

“取次花丛懒回顾，半缘修道半缘君。”写出这句诗的，是后世的元稹。言虽恳切，人却薄幸，已成为文人言胜于行的典范。亲身做到的，却是王维。

相对李白的布衣傲王侯，岑参、高适的行旅生涯，杜甫的终生干谒，王维显得萧然冲淡很多。功名富贵于他真如浮云一般，有固然好，失去也无不可。终生不见蝇营狗苟，终生不见阿谀逢迎。天下山水，尽在其胸中，所以写出来的诗句也无限清和，天光云影，自在徘徊。故《诗人玉屑》中评王维：“秋水芙蕖，倚风自笑。”

风神萧散、神仙姿态，却又雍容沉静、气势浑融，这便是魏晋风流与盛唐气象最完美的结合，便是中国古代文人最完美的人生典范。